热水,香薰,芬芳满室。嘉敏几乎是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切——还是洛阳好,不对,还是家里好,哪儿都没家里好。
劫后余生,莫过于是。
到沐浴更衣毕,休息过,温姨娘又带了红豆糕来,余温尚在。一闻就知道,是温姨娘亲手所做。温姨娘拉着她细细问一路行止、冷暖,嘉敏试探着说:“……姨娘,袖表姐还在宫里没回来呢?”
“是啊。”温姨娘忍不住埋怨,“她倒好,在宫里吃香喝辣,睡得安稳,我当初叫她好好看着你呢,别叫人欺负了去,她倒好!”
嘉敏:……
要是让温姨娘知道欺负她的不是别个,正是贺兰初袖,该做什么感想?
“王妃和六娘子也没有回来。”温姨娘说。
“大约是要等父亲去接。”嘉敏说。
温姨娘“唔”了一声,嘉敏想起温姨娘和父亲的关系,也多少有些尴尬,只道:“会连袖表姐一起接回来。”
“姨娘不担心。”温姨娘说。
嘉敏看了温姨娘一眼。温姨娘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。一辈子就守着她们姐妹两个,最多加个昭诩,结果昭诩横死,姐妹反目。嘉敏不记得父兄消息传来,温姨娘是个什么反应,以她当时的状况,也没心思去留意别人了。
后来。后来周城带她回洛阳,厚葬温姨娘。倒是听侍婢提起,说当初萧南南下,贺兰初袖原本是要带温姨娘走的。
“那……为什么没走呢?”嘉敏问——她心里未尝不知道答案,但是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。
“温姨娘说,”那个侍婢是苏木还是苏叶,嘉敏也不大记得了,只记得她仿温姨娘的口气,颤巍巍地说,“‘我老了,不中用了,就不去那么远了。阿袖,你……你能不能去和王爷说,带阿敏一起走?’”
“贺兰姑娘大怒,”侍婢说,又学了贺兰初袖的口吻,“‘你就念着她、你就知道念着她!到底她重要还是我重要!到底她是你女儿还是我是!’”
“温姨娘就怯怯地说:‘阿袖,阿敏可怜,爷妈都没了,昭诩也没了,你们都要走,留着她一个人在这里,怎么可以……’”
“贺兰姑娘大哭,说:‘她是没爹没妈,我倒是个有爹有妈的,怎么他们又叫你姨娘呢!’”
“然后呢?”嘉敏问,她是没见过贺兰初袖哭的,原来她也会哭,她想。
“然后贺兰姑娘就走了。”侍婢说,“只留了我们几个伺候姨娘。”
其实不止贺兰初袖,如今嘉敏也想问,到底她重要,还是贺兰初袖重要。但是那之于温姨娘,恐怕就是手心手背,心与肝的区别——是叫她挖心还是剜肝呢?嘉敏苦笑:哪个都痛啊。
但是迟早……
温姨娘和昭诩不一样,昭诩有眼睛会看,有耳朵会听,有心会算计。温姨娘没有。温姨娘对她们姐妹的溺爱,根本就盲目,都说慈母败儿,大约就是温姨娘这个样子吧。嘉敏头痛地想。总是要说的。
迟早是要面对的。
嘉敏咬牙喊:“姨娘!”
“嗯?”温姨娘正絮絮叨叨要给嘉敏好好进补,忽然被打断,有些奇怪。
“如果,”嘉敏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,像是多少底气不足,“如果袖表姐欺负我……”
“阿袖?”温姨娘大吃一惊。
女儿和嘉敏打小就要好,对于她来说,她们姐妹比亲姐妹还和睦,一直是她最得意的事。嘉敏遇险,今儿才回来,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呢,难不成、难不成……温姨娘很快打消了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,阿袖当然是好孩子,嘉敏也是,姐妹间有个别扭有什么奇怪,哪家姐妹不闹别扭!
她于是很快做出了反应,就像这世上大多数父母面对子女告状一样,坚定地承诺:“阿袖敢欺负你,等她回来,我定不饶她!”
温姨娘这个态度,让嘉敏有些气馁。在温姨娘有生之年,都没有动过她们姐妹一根指头,这个所谓的“不饶”,大约就是数落一顿罢,嘉敏闷闷地想。她该怎样和她解释呢,她说的“欺负”,不是姐妹间玩笑,小打小闹,她抢她一支钗子,她欠她一双耳坠,她说的是、她说的是……是贺兰初袖要她死啊。
在之前,嘉敏想,在之前,贺兰初袖不过是把她当垫脚石,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她是要她死了呢。
前世她倒是瞒得很好。一直到她父兄惨死,她都还信赖她。大约就是那时候,她进宋王府来陪她,安慰她。大约也就是那时候,和萧南勾搭上的吧。
“阿敏、阿敏你说句话啊?”温姨娘见嘉敏垂着头不说话,一时也有些慌张,不知道贺兰初袖到底做了什么。
“姨娘,”嘉敏艰难地张嘴,更艰难地把话说下去,“如果,如果我和袖表姐只能留一个……”
就听得“咕咚”一声,温姨娘仰天倒了下去。
“姨娘、姨娘!”嘉敏慌了手脚。幸而竹苓叫了苏木苏叶过来,又是顺气又是倒水,好半晌才缓过气来。
苏木苏叶扶温姨娘到榻上歇着。嘉敏心里也有些懊悔,明知道温姨娘经不起吓……原本该慢慢说,让温姨娘一步一步可以接受……可是这世间,哪里有做母亲的,能够接受自己的孩子十恶不赦?
良久,温姨娘才握住她的手,长长出一口气:“阿敏啊……”
“嗯?”
“姨娘求你……”温姨娘眼中又流下泪来,“万一啊、万一阿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,你就看在姨娘的份上……你就看在你死去的娘亲的份上……你让王爷给她找个人家,不要大富大贵,只要人老实,肯待她好,穷点也不要紧,把她远远嫁出去,人不在眼前,你……你就眼不见为净罢……”
嘉敏心道以贺兰初袖的能耐,老实男人能压得住她?
她不说话,温姨娘越发害怕,挣扎着就要从榻上下来,嘉敏赶紧按住她:“姨娘、姨娘你说的什么话呢。”
“你答应我……阿敏,你答应我!”温姨娘只是落泪。
嘉敏黯然,低声道:“姨娘,不是阿敏不肯应你,阿敏只怕……只怕有那么一天,有那么一天,不是阿敏容不得袖表姐,是袖表姐容不得阿敏。”
温姨娘这一惊非同小可,几乎是胡言乱语起来:“阿敏你糊涂了!阿袖、阿袖她哪里来这么大胆子!她、她平素最胆小不过,你莫要诓我……是不是王妃在你面前说什么了,阿袖她、她连爹都没有,哪里、哪里敢、敢……阿敏你、你就答应姨娘吧……姨娘日后、日后定然好好和她说……”
嘉敏见温姨娘急得头发也散了,额上青筋暴出,眼珠子瞪得老大,瞳孔也不聚焦。哪里还敢多说什么,忙迭声道:“是是是,阿敏糊涂了,阿敏答应姨娘就是,姨娘你莫怕,没事的,没事了……阿敏和姨娘说笑呢。”
安抚了老半晌,温姨娘方才镇定下来。
素娘好本事,虽是新来,却能和竹苓、甘草齐心协力,规着侍婢们退出门外。到听得里间有哭声,又送了盏安神茶进来,温姨娘一上午又哭又笑,又悲又喜,到底撑不住,没多少功夫就睡了过去,犹自抓住嘉敏的手不肯放。
嘉敏实在叹了口气,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,又怕贺兰初袖知道了,未免打草惊蛇。
——不过大概也没什么区别,就算贺兰初袖不知道,难道她就能放过她?嘉敏如今,是不敢作如是想了。
素娘见她眉目间忧色,抿嘴一笑道:“姑娘莫要担心,让奴婢和姨娘好好说说。”
嘉敏心道她什么都不知道,又如何说起。
素娘也知她不信,款款说道:“姑娘不过是和贺兰姑娘闹了小别扭,温姨娘就想多了。贺兰姑娘毕竟是姑娘的姐姐,就算真有什么,姑娘哪里能不念姐妹情分的,各自退一步,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。”
倒是轻描淡写。
嘉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,只道:“你好好和温姨娘说,莫要再吓着她了。”
素娘应了一声“是”,又道:“我去叫甘草来,扶姑娘回屋?”
嘉敏摇头道:“我再坐坐。”
总是要说清楚的,只是不知道最后,是她来说清楚呢,还是贺兰初袖。嘉敏也不知道事情要拖到什么地步,温姨娘才肯正视。也不知道前世温姨娘是怎么接受贺兰初袖和萧南的事的。也许是事情到眼前,不得不接受,也就接受了。
嘉敏胡思乱想间,甘草在外头禀报说:“姑娘,宫里来人了。”
却是阿朱,来接她进宫。据说是太后摆了洗尘宴,给她压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