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城玄幻江南江北大风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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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 求死

莲花落佛国,是为坛城。

一尊尊金刚法相轰碎夜空,无声坠落,横亘于父与子之间。

法相由远及近,由高至低,密密麻麻,愈演愈烈,轰轰然在魁梧中年人身周布下天罗地网。金刚有高有低,或低眉,或怒目,或眉眼庄严,或身姿摇曳,看不出明显仪轨,说不出的浩然正大。

坛城出处已不可考,仅存于世的佛经也只是隐晦提及,佛陀与弟子,于昆仑雪山顶采五色金刚砂,绘万千众生,终成佛国。此法传入中原,又有诸多变化,众说纷纭。唯一有共识的便是,坛城以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五色,代表天地水火风,一捧细沙绘繁华世界,端的神妙无比。

白衣人白发无风自扬,周身散发着佛门特有浑大金虹。白羽轻轻说道,“赵公子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赵三郎跳脚骂娘的心思都有了。

天下修行者千千万,别说凝形期的灵师,便是赵三郎这种一只脚跨进门槛的修士,常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瞧得见。眼前最少是两个分神期的大灵师对战,这种观战的宝贵经验,打着灯笼都难找。

赵三郎是个有志青年,对于陌生而又极富声名的坛城,如何能不心痒难耐。眼看着就要开打,白羽却要赵三郎去做该做的事。

这运气真没谁了。赵三郎很是感慨的看了一眼白羽,一脸懊恼,飘飘然冲进白府的无边夜色中。

白敬业看着声势浩大的坛城阵仗,仰头豪放大笑,丝毫不介意儿子的忤逆行径,至于那个进府的修士,蝼蚁一只,更是不放在心上。

非是白敬业托大,细细看看这个沉迷于欢喜佛房中术的州牧大人,及冠时一人一剑独上君山圣贤庄,七步成诗,两天便破了悬疑千年的烂柯棋局,虽说最后拜在当时仍年少的三先生手上,可下山后谁人不知并州白家白敬业讷于言敏于行,端的一翩翩君子?三十岁沉溺黄老清净,曾与道门人元子有过三日三夜的辩难,即便最后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,可能与天下道门执牛耳者平分秋色,道家长生精髓怎么着也摸索到了十之八九。尔后又十年,凭借房中术欢喜佛,采阴补阳,硬生生踩着无数鼎炉爬到了分神期。

江湖人笑他妄想着儒释道三教融为一炉,却在关键的最后一步踏进了歧途,今世苦德来世福,后十年如此纵情酒色,如何能得了佛门空相,求得菩提妙子?

并州人仇视他,二十岁执掌白家,全凭一己之力,夺了常家的西山马场,亲手扶植起孔家一门,吞了原先韩家死死把控的漕运生意。并州什么样,酒肉朱门灯火通明,原野白骨无有埋骨人,再怎样怨声载道,谁敢说今日白家不是堂堂正正的并州第一豪门?

再怎么毁誉参半,白敬业就是白敬业。他可以为了两个上好鼎炉便出手针对常家家主和长兴帮之人,他可以静静看着白羽窝里反导致白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,人大了耐心难免会越来越好。

白敬业只是平静淡漠的看着眼前平地起佛国的儿子,眼中没有丝毫感情色彩。在他看来,家业也罢,天伦之乐也罢,不过是武道登顶上锦上添花的东西。根骨好,肯听话,那用心栽培也无妨。眼前这个自己的唯一儿子,在周岁抓周时便一手春秋一手家传名刀,很小时便显露出令人惊艳的武学天赋。在白羽八岁那年,白敬业第一次违背自己心意送儿子进了灵院。尔后二十岁那年,白羽因潜心佛学再度拒绝了白敬业的安排,恼羞成怒的白敬业作为报复,便顺手将自己未来儿媳做了鼎炉。那之后,白敬业便一心等着这不听话的儿子前来复仇。一等便是五年,只是如今的白敬业已然施施然上了武道的山顶,如何能瞧的上白羽?

白羽一直双手合十。

于是漫天诸佛的庄严法相,纷纷扬,满城尽是佛唱声。

金刚怒目。菩萨低眉。

尤其属降龙罗汉最为生动传神,座下青龙隐然与白羽双臂白蛇相契合,罗汉眉宇间甚至有了几分白羽的神态。

白敬业握紧双拳,交错叠在胸前,重重呼吸一口气。缓缓走向,静立不动的白羽。

双脚踏地之后,双拳迅猛挥出一大片残影,一股青色罡气如撼海巨龙般狰狞冲向白羽,两人之间的无数金刚罗汉如冰雪遇春阳消逝无踪。

佛唱声弱了许多,便是宝相庄严的菩萨法相,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崩塌。

白羽双手仍然紧紧合十,不曾有丝毫颤动。

天地间,唯有白衣人身后降龙伏虎罗汉纹丝不动。降龙罗汉甚至轻摇手中降魔杵,口颂经文,坐下青龙有出海相,翻腾不息。

天绽金莲,高悬不落,遍地金黄,有五色流光溢彩,恍若置身于彼岸佛国。

白敬业根本懒得动用灵力凝罡化羽,身形一分为二,竟是笔直冲向天空中的降龙伏虎两尊罗汉,分别砸出一拳,两道身影还未和二为一,一抹璀璨白光便悍然砸向了白羽。

白敬业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狠狠撞向了白羽,平地骤起炸雷。

白羽身形纹丝不动,身躯猛然向后倒滑出十丈,鞭腿复鞭腿,一撞复一撞,整个州城像是有只硕大古钟,沉寂百年被人撞响。沉闷,嘶哑。

终于在撞碎无数房屋,轰塌无数墙壁后,人与法相不停后退的白羽双手不再合十,左手提白蛇再度化剑,身后降龙罗汉青龙发出悲愤龙吼。

鞭腿没能再近身。悬停于白羽左侧,不能再进一寸。

有剑气近。

白敬业止住腿势,双掌前推,掐准掌速,带起罡风拍向剑身,比之先前鞭腿声势更加浩大。不曾想,白蛇剑瞧着不声不响,却是绵里藏针,在剑身与双掌即将接触的刹那,改刺为拍,汹涌灵力如滔天洪水倾泄而出,狠狠拍在白敬业前胸。

两人之间,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。

白敬业魁梧身躯被拍的立即倒退十丈。

一直占尽上风的白敬业竟然被拍退了?

此时,有一人迅速靠近州牧府,来人身段刚刚有出挑迹象的二八女子,瓜子脸的美人胚子一眼瞧见便能令人忘俗。她紫衣飘摇,自然清纯如摇曳丁香。

可以紫衣四处招摇的自然是楚灵儿,估计觉着事不关己,走的很是懒散随意,脚尖轻点,越上高大牌坊,侨生生说道,“白羽,事办成了。赵三郎呢?”

白羽看了一眼袅袅婷婷的少女,会心一笑,“楚姑娘果然是然诺之人。赵公子先你一步,进府了。”

脸色一直阴晴不定的白敬业,看到这一幕,若有所思,片刻后猖狂大笑,“白羽,在一行门下念几年佛经就能改得了你骨子里的书生气?读书读书,不知圣人口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可还记得?可我问你,白羽,你修什么身,齐什么家?活了一辈子,连媳妇都保护不了,你还成什么人?别人习武求逍遥,你呢,到头来还不是这般束手束脚?”

场间佛唱声庄严肃穆,更显得白敬业的笑声狰狞怖畏。按理说,白敬业如今撑死了也不过是而立之年,如何能谈的上活了一辈子。显然白羽拿性命博取境界的手法,白敬业一眼便看穿了。白敬业已经打定主意不让白羽活过今天。这个儿子实在是给了自己太多惊喜,不去说自己那些得力手下接二连三的离奇死去,更是悄悄将白家各处生意铺子的武力配置透露出去,即便此时此刻和自己搏命,也不忘安排人去救下被自己暗中押送出城的白家小姐。

白敬业看着这个他看着长大,又亲手逼着走上歧途的儿子,面色狰狞。他不介意他登顶武道后让白羽接手整个白家产业,可这个儿子也晋升分神期,白敬业如何能忍?白家哪里需要两个武道高手,有他白敬业一人足以!

白羽没有在意白敬业的冷嘲热讽,“天作孽犹可违,人作孽不可恕。当初逼迫你的儿媳与你双修也就罢了,可母亲大人为此羞愤自尽,不知父亲大人可有不安?为了两个鼎炉杀了人,导致白家与常家不死不休,这也是小事,毕竟如果真的得了长生,富贵荣华不是唾手可得?可逼迫小妹与你双修,白敬业,老而不死是为贼也,你如何不该死?你又何必以言语状胆气。白羽实打实接了你一百二十招,并未取巧。父亲大人,可占了丝毫上风?白羽无所求,今日舍弃生死,定要扫清门院,好教父亲大人知晓何为替天行道!”

白敬业面露不屑,龇着森森白牙,冷声道,“且看你横行到几时!”

白羽轻轻将手中白蛇剑和一只布囊抛向楚灵儿,轻轻说道,“小妹无恙。白羽拜谢两位。这两把白蛇剑和一袋金刚砂,还劳烦楚小姐代为转交于赵公子。”

楚灵儿看了看对峙的父子,一跺脚,也折进了州牧府。

白羽轻轻向前迈出一步,一脸豁达笑意。

说到底还是书生意气了些,青灯古佛再多年,如何能忘了儿时怀揣着兼济天下苦读经史子集?

不忘初心,方得始终。

抛了木鱼声声,舍了空相种种,可为何还记得有佳人素手添香,铺纸磨墨,只为一副三尺画像?为何还记得有总角丫头缠绕身后,只为了一串糖葫芦,一首睡前歌谣?

莫道竖子无胆气,敢教日月换新天。

“母亲,阿青,白羽来了。”

天开金莲,转乌黑,缓缓坠落。

一声激昂佛音。莲花下,白家父子上,有无数漆黑火柱粗如合抱之木,几乎眨眼睛便轰在州牧府上,炸出密密麻麻大窟窿。以那“亲密拥抱”的白家父子为圆心,平地起大火,眨眼间,便吞没了无边黑暗。有哀嚎起,鬼泣森森,不似人间。

两人开始同时前冲。白敬业跃起对着白羽就是一记凶狠鞭腿,白羽双手夹着父亲小腿,左脚后踏,卸去霸道冲击力,身后黑火竟是被轰出一大片真空。两手一推一带,霸王举鼎,硬生生将白敬业举在头顶。

黑莲不知何时悄然绽放,一记天火迅速轰下。

白敬业本欲一脚踏下,踩碎这不肖子的头颅,一了百了,却被正好坠落的天火打个措手不及,强行御气,双手上推,做开山状,慌乱抵挡。

白羽得势不饶人,空出左手,做了一串眼花缭乱的手势,周围黑火猛然冲出两条火龙,张牙舞爪,将白敬业彻底逼得手忙脚乱。

攻守转换迅速而跌宕,在瞬息之间,便是白羽占尽了上风。

白衣人凄然看了一眼头顶焦头烂额的父亲,左手化拳,砸向自己的胸膛!

六瓣黑莲中出现一个巨大诡异漩涡,笼罩着父与子。

白羽双手紧紧夹住头顶把白敬业小腿,猛然跪下,嘶哑喊到,“皇天后土为鉴,日月星辰为证,白家第一百二十代不肖子孙白羽,愿一死,换家门安宁,换天地清净。”

白敬业神情近乎绝望,再顾不得身旁两条诡异火龙,右脚重重踏向白羽头顶。

白羽一头白发猛然炸出无数血花,双手死死箍住小腿,任由鲜血顺着面庞淌下。

“白羽送父亲升天。”

天地间只有一人声。

一道诡异白线,带着炸雷声,倾泄而下。

莲花落人间,坛城起业火。

白线倾泄了三炷香。